
越南土著诗歌“Ca Dao” 及其在当下全球化语境下,保留文化多元化的作用
我出生在越南北部的一个小村庄,我的童年是快乐的,因为它充满了母亲对我的爱。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我吟唱那些民间诗歌。这些民间诗歌被叫做“Ca Dao”,是靠口耳相传的方式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的。我们真的不清楚谁是这些诗歌的作者,我们只知道我们的祖母们将这些诗歌教给了我们的母亲们,我们的母亲们又将这些诗歌教给了我们,现在又轮到我们,在夜晚上床睡觉前将这些诗歌教给我们的孩子。
随着年龄的增长,当我躺在小屋的临近窗户的吊床上,听着妈妈教给我的那些古老的诗歌“CaDao”的时候,我的记忆会频频回到童年的时光里做一番神游。下面是一首表达母爱的摇篮曲——
半夜里一只鹤站在树上找鱼吃,
一不小心掉进了池塘里。
她连声呼救:先生,快把我从水里捞出来,
如果我恩将仇报,你就把我煮吃了。
不过,你煮我的时候,一定要用清水,
如果用浊水,我的孩子也会变脏。
除了表达母爱这一永恒的主题外,这首民歌还有另外一层含义,而且是用隐喻的方式表达的:鹤代表着一位贫困的农妇,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起五更睡半夜,辛勤劳作。她不愿意忍受富人和有权势的人即诗中的“先生”的摆布,即使死,也要高贵地死去,不让自己的灵魂受到亵渎。这首民歌在越南家喻户晓,为一代又一代的母亲和儿童们所深爱不已。这首民歌在越南为什么能够得以广泛流传,我想,其原因大约在于它在表达母爱的同时又彰显了我们越南女性“洁身自好,不思邪恶”的高贵品质,尽管我们越南女性无论在家庭还是在社会上必须面对更多的艰难困苦。
在这次圆桌会议上,我之所以选择“Ca Dao”或曰民间诗歌作为我发言的主题,是因为它是越南土著诗歌中最完美的构成。直到今天,越南的年轻人们也许不知道多少现代诗歌,却至少知道几首耳详能熟的“Ca Dao”,甚至是牢记在心,出口就来。在越南,“Ca Dao”是独一无二的,它是我们的文化和传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所有的越南人都认同它,因为它的存在有助于在全球化语境下保留文化多元化的存在。我们热爱我们的文化,热爱我们的国家与民族,更多地是因为“CaDao”;更为重要的是,由于“Ca Dao”的存在,我们才能够更好地理解现实、历史、爱以及穷人与富人之间的斗争。
研究表明,在越南,“Ca Dao”的兴起可以追溯到数千年前,但直到18世纪,人们才开始把它记到纸上。到目前为止,大约有13,000多行原生态的“Ca Dao”诗行变成了印刷文字,或者变成音像制品,其中相当一部分句子依旧在人们中广为传唱,或者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被作为格言或警句引用。
在越南,“Ca Dao”已有数千年的历史,其之所以得以流传如此之久,是因为它抒情,幽默,文字简洁,口语化,且多是短章,便于记忆。越南人民对它深爱不已,因为它体现了越南人的精神与品格。下面的两行“Ca Dao”诗句足可印证越南人那种无可救药的浪漫。
让我们脱下各自的衬衫赠送对方,
回家后妈妈要是问,你就说过桥时被风吹跑了。
上面的诗句很通俗,它们甚至可以被看做现代诗歌。今天,“Ca Dao”依旧被用来向心仪的人告白爱慕之情。
既然梅子问樱桃,
是否有人走进她的玫瑰花园?
樱桃肯定会这么回答:
有一条路通往玫瑰花园,但还没有人走过。
“Ca Dao”这一术语大致可以理解为“没有音乐伴奏的歌”,“Ca”是“唱”或“吟”的意思,“Dao”是“唱但无音乐伴奏”的意思。毫无疑问,是其口语传统支撑和滋养了“Ca Dao”,因之,在我们这个民族经受了长达数百年的内忧外患、战乱、灾荒以及贫穷等种种磨难后,它依然生机盎然地存在着。直到19世纪初叶,越南的一些文化人才开始用古典汉语创作类似中国古典诗词那样的诗歌,然而,人们大都看不懂那些被称之为“官话”的文字,难以为广大民众所接受,所以,越南普通百姓依然靠土著的、口语的“Ca Dao”来表达他们的情感和想象。下面的几句诗就是人们用来嘲讽当时的那些穷酸秀才的。
有女莫嫁酸秀才,
螳螂脖子麻杆腰
吃足喝饱瞎逍遥。
“Ca Dao”不是用来开玩笑的,它是反映社会现象和重大社会问题的载体,譬如,下面的诗句描写了越南妇女的命运,她们至今依然不同程度地受到性别歧视,不能决定自己的爱、情感和婚姻。
我的肤色像粉红色的丝绸,
被摆放在集市出售,13
我不知道我将被哪只手带走
换言之,“Ca Dao”是普通百姓在日常生活中创造的,它反映了这些普通百姓的苦乐酸甜、心声、抱负、需求和欲望。今天,虽然“Ca Dao”在越南依然流行,但其长期生存下去的可能正受到挑战,因为随着工业化和产业化的发展,大部分年轻妈妈们不得不离开家和孩子到外面去工作,很少有时间为孩子们唱摇篮曲了。因此,我认为“Ca Dao”应该得到更加广泛的和深度的普及,,如出版相关书籍和音像制品等,只有这样,年轻一代的越南人的灵魂才能够继续得到这一美丽的诗体的滋养。同时我也希望更多的“Ca Dao”能够走出国门,在海外翻译出版,以便让其他国家的人民走进越南普通百姓的美丽的心灵。
(英译汉: 杨宗泽)
阮藩阙湄 诗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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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村庄
在新种的玉米地里,
我父亲在等待他的母亲,
堤坝上的草已经枯萎。
阳光懒洋洋地躺在
门口的台阶上睡午觉,
祖父起来生着了火。
丝瓜已经开花,
将池塘染成了金黄色,
蜻蜓在空中翩翩起舞,蚂蚱
在草地上蹦来蹦去,渴盼着一场雨
来消除闷热,清刷井水。
战火骤然降临,村里的人们
都逃走了,很少有人活着回来,
伤痛被深深地刻进老人头上的白发。
我父亲的孩子们
被炸弹和枪子夺去了生命;
紧接着,大旱之后,村庄又被洪水淹没……
后来,在一个有风的下午,
我父亲和我母亲在草地上举行了婚礼,
那天,榴花开得如火如荼,
小路上充满了欢声笑语,
池塘的水面上涟漪轻荡。
秋天里,我带着第一声啼哭
来到了这个世界,
那时,菜园里满地金黄,槿花一片火红。
童年时候,母亲在稻田里干活
哥哥在河堤上放风筝,
我在一旁用柴火烤马铃薯,
有时候还跑进稻田里和哥哥玩“藏猫猫”。
干旱的季节里,山也变得陡峭,
人们望着皲裂的土地连声叹息,
然后拱起脊背在田地里照料庄稼。
我父亲至今依然用犁杖耕地、用镰刀收割,
至今喜欢走在弥漫着草木芳香的小路上。
暴风雨折断了村口的高树,
竹林却给大地带来了盎然生机。
村里的寺庙依然如旧,
紫色的丁香花依然沁人心脾,
鹤影依然在傍晚掠过朦胧的晚霞,
我依然抱着稻秸进入梦乡,
因为故乡就在我的心里,
我的收获和希望就是:
一年四季的稻米。
一首至今无法命名的诗
庄稼收割了,我手捧一碗米饭,
站在祖母长眠的田地上。
从祖母那里我知道:
每一粒稻米都是一首甜美的摇篮曲。
我想起祖母在世时的样子:骨瘦如柴
满脸皱纹,衣衫破旧,
我想起发生在1945
年的那场大饥荒。
那年我们村里饿死的人不计其数,
没有人知道我祖父的坟墓是哪个,
所以,我父亲一直在吞食苦涩。
六十五年后的今天,
我和父亲一起站在祖母的墓前,
我第一次听见父亲喊“妈妈”,
他身后的稻田也在颤抖……
我毕恭毕敬地站在祖母坟前,
燃烧的香火在迅速接近她的灵魂,
和泥土一起在地里生根发芽。
我听见祖母在唱摇篮曲,召唤庄稼快点生长。
我一粒一粒地数着碗里的米粒,
每一粒都浸润着父老乡亲的汗水,
他们正弯着腰在稻田里劳作,
祖母的摇篮曲在他们每个人的心里激荡。
注:二战期间,1944年10月到1945年5月,越南北部发生了一场史上罕见的大饥荒,约有240余万百姓死于饥馑。—作者
扁担明星
——写给河内街头的小商贩
妇女们挑着番石榴、芒果、梅子,
还有鲜艳的荷花,青嫩的糯米,朝我走来,
将她们蹒跚的脚印留在地上,
给我带来朦胧的黎明和蓝色的黄昏。
花那么点点钱就可以买到新鲜的番石榴和荷花,
这场交易短暂而静谧,
却浸润着露珠,浸润着汗水。
在这些女人的背后,
在孤儿一样的村庄里和田野上,
风,在不停地嚎叫。
她们抛却家园,把鲜嫩的四季挑进城里,
如果不是她们,
我早就忘记了时节。
来自兴安的芳香浓烈如酒,
来自西湖的荷花,
开得正艳,
村庄,在制造香甜可口的糯米,
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城里。
她们给我带来了乡村的季风,清凉又温馨,
而此时此刻,她们的母亲、孩子还有丈夫
正站在村口焦急地等待着她们回家……
我听到她们在轻声地哼唱:
“肩上的小扁担吆,压得我好难受,
不管你如何讥笑,我找到了养家的路。”
她们将艰辛的生活挑在肩上,
一生默默无闻,
而在我的心目中,
她们就是最最耀眼的明星!
注:兴安:越南的一个省。——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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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藩阙湄,昵称桂梅,越南当代著名女诗人、女作家和翻译家,迄今已出版诗集三部(《禁果》、《解脱自己》和《扁担明星》)、一部游记和一部长篇儿童故事,另有一部描绘越南当下社会的、名叫《稻米摇篮曲》的英文版长篇小说将在年内出版;其部分诗作已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在国外一些著名刊物上发表,如《美国诗歌评论》、《红轮手推车》、《爱尔兰诗歌》、《大河诗歌》以及《没有国界的文字》等。她还是一位出色的翻译家,已将三部越南语诗集翻译为英文在国外出版。2010年,阮氏一举夺得三项在越南享有盛誉的文学奖项:河内作家协会颁发的年度诗歌奖,河内市文联颁发的年度诗歌奖以及每两年一届的河内首届千年诗歌奖。阮藩阙湄曾以作家的身份参加过菲律宾西里曼大学举办的全国作家研究班,2012年将以访问作家的身份去香港浸会大学出席该校举办的国际作家研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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